19歲到40歲,也就是1968年至1989年,我曾在這地方工作。這地方現(xiàn)在叫東江灣城市公園,之前就是東江木材廠。開始4年,我在廠里的貯木場扛木頭;后面17年,則在廠子弟學(xué)校當(dāng)教書先生。
這21年間,我倒真沒聽說這一帶,有“東江灣”這樣一個富有詩意的名稱。只曉得我們廠子緊偎著東江,上頭有條老街叫木根橋,下頭是鯉魚江鎮(zhèn),中間呢,叫木材廠。要說“灣”,那該是指東江在木根橋這個地方打了個急彎,“東江灣”大概是當(dāng)?shù)乩习傩找粋€不成文的叫法。
那時的木材運輸主要靠水運,除木排外,大量的木材用一種叫“流送”的方式,從上游隨一夜暴漲的山洪沖下來。每當(dāng)這個時候,滾滾東江之上,木筒子箭也似地成片由南奔來。那風(fēng)馳電掣之勢,看得人血脈賁張,驚心動魄!更令人叫絕的是,一到木根橋這個灣,疾馳而來的木材陡然受阻,積聚成山,成堆地北轉(zhuǎn)而下,然后在一座由鋼纜和巨杉綁扎而成的欄河橋前歇了腳,困獸似地大口喘著粗氣。接著,它們就無可奈何地被出河機“押送”上岸了。只有在這個時候,我們才知道那個“灣”的緩沖作用之大,以及我們廠的選址之妙。
由于國家開始禁伐林木,我們廠從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后期就開始衰落。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,就有商家打我們廠的主意了。后來,東江河又擴成了小東江湖,河對面的樓盤旺如春筍,打主意的商家就更多了,仿佛一群猛獸,一個個睜著血紅大眼,生怕眼前的獵物被別人奪走了。我當(dāng)時就想,完了完了,老姜當(dāng)年扛木頭的工廠,肯定會被一棟棟高聳入云的樓房霸占了,俺們以后只能“望樓興嘆”了。
這事后來出乎很多人的想象——雖然也建了樓房,可那是給辛苦一世的木材廠職工住的,且只占了不大的一塊地盤,而整個貯木場,包括木工廠原來的五車間,全部用來建了資興市的首個城市公園。我不知道這個公園有多大,只曉得從鯉魚江大橋沿湖往上走,一直到即將竣工的東江灣大橋,不緊不慢,少說也要走個40分鐘。
這大概是資興市區(qū)老百姓最開心的一件事,他們從此有了個就近欣賞東江的休閑公園。說句實話,這真得感謝資興市的決策者們,沒讓這里成為無可挽回的敗筆……
所以,這個城市公園的選址同樣也是極妙的……
這個公園設(shè)計上的一大特點——湖園相通!也就是說,湖水與園中的池水在一個水平線上。湖水漲,池水漲;湖水退,池水退。這不奇怪,奇怪的是,湖水幾乎沒有大的變化,就好像很安靜的一位少女,睜著明亮純凈的眼睛,望著天空,久久地在想著自己的心事。這緣于距此不遠的下游,建了個可調(diào)控水位的小電站。
原來的東江河是個什么樣子呢?不漲大水時,她很瘦,成天在對岸的腳下流淌,水面不到現(xiàn)在的四分之一,另外的四分之三呢,就是好大的一個無名沙石灘。那時,我們從貯木場的中部去河邊,必須要跳下一個高坡,然后穿過寬寬的沙灘,沒有個把小時打不了回轉(zhuǎn)。我想,這個沙石灘的形成,也得益于那個“灣”的緩沖作用吧。
突然想起我1987年寫的那個叫《遠灘》的中篇小說了。小說寫的是一個凄美而令人深思的愛情故事,當(dāng)然是虛構(gòu)的,但這個虛構(gòu)故事發(fā)生的主要場景,除“遠灘”這個名稱外,基本上是如實照這個沙石灘寫的。我大概還可以把第一段背下來:
遠灘不遠,就在本廠腳下,但極少人去,因為灘上長滿灌木,又有野兔長蛇水鳥之類,空曠凄涼叫人恐懼。其實,遠灘是個清凈地,大小卵石,呈青紅黃白各色,砂粒又潔凈。一個人穿過遠灘到河邊去,雖有荊棘鉤衣,獸蟲驚人,卻也覺得逍遙自在。
好了,如今這個無名沙石灘,和我虛構(gòu)的故事一起永遠沉在水底了。它們和東江木材廠一樣,成了歷史,一起被人慢慢地一點點遺忘,直至全部。
恕我沒有具體描繪這個公園的景色,因為她就在那里,時刻都在等待你去欣賞她,贊美她。自她建成后,我每年都要來幾次。每次我都感慨萬千,既為她的美麗和風(fēng)姿喝彩,又為她的前身不復(fù)再現(xiàn)而嘆息。這種感覺,只有在這里生活過的人才有。
有一次,我在一塊綠茵茵的草地上——我曾經(jīng)扛木頭的地方躺了很久,望著藍天下飛來飛去的鷗鳥,倏地跳出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來:能不能保留木工廠那一片尚未拆除的車間呢?將它打造成一個美術(shù)園區(qū),讓那些畫家、雕塑家、書法家在這里獲取靈感,施展才華?能不能騰出一個較大的廢舊車間,建一個小而別致的博物館呢,用實物、光影與圖片,濃縮和展現(xiàn)東江木材廠的歷史?這該是不可或缺的文化吧。畢竟,這家誕生于上世紀(jì)五十年代初的全省最大的集木材水運、貯運、加工于一體的森工企業(yè),曾是東江灣的主角兒,“滾滾東江萬木流”那是何等壯觀的情景啊!東江灣有著它獨特的文化積淀哩。令人遺憾的是,“廠愁”最終沒有留住,東江灣成了一個全新的地方。
來源:長沙晚報
作者:姜貽偉
編輯:龍志飛 歐文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