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天是母親的生日。然而,母親卻不能收到我的祝福。
母親是在十二年前的一個春日的清晨,悄然離開人世的,走得那么匆忙,那么突然,以至眾多兒孫居然沒有一個人能為她送上最后一程。
想起母親,便想起生我養(yǎng)我的山村,孩提時的情景一幕幕飄浮在眼前。晨靄中,母親整整孩兒的書包,站在門檻上,叮嚀著送我走向?qū)W堂的山間小路;夕陽下,母親一聲一聲呼喚孩子回家的聲音,在夜幕下交響;夜深了,在昏黃的燈光下,母親雙手拿著厚厚的千層底兒,一針針地為孩子趕做御冬的布鞋……
母親是貧窮的,但她的精神很富有。當(dāng)她還是一個不滿十四歲未成年的山村女孩時,經(jīng)人做媒便離家嫁給了我的父親,其時父親也只是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。長子當(dāng)父,長嫂當(dāng)娘,年幼的母親從此便堅韌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(dān),操持著一個多達十來口人的大家庭。每天天還沒亮,母親就悄悄起床,炒菜做飯。白天,母親得跟著我爺爺奶奶下田種地。晚上,大人小孩都休息了,母親依舊在忙碌著剁豬菜,洗衣服……她在辛勞中擔(dān)負著為人嫂為人媳的責(zé)任,體驗著為人妻為人母的充實。
母親沒讀過書,但憑著她的聰穎和勤奮,贏得了村里人的信賴。就在那個大辦食堂的年代,母親硬是以她特有的倔犟,把生產(chǎn)隊食堂的賬目管得一清二楚。公社干部組織辦夜校掃盲,據(jù)說,母親還創(chuàng)造過一個晚上認識五十幾個字的奇跡。
之后的故事,更令人唏噓不已。公社蹲點的干部曉得母親心地善良,為人板正,且聰明能干,決定安排她到縣里參加學(xué)習(xí),作為公社的婦女干部重點培養(yǎng),條件是必須家庭同意,而且還得交四百斤稻谷作生活費。母親興沖沖地向爺爺征求意見,爺爺佝僂著身子,坐在條凳上, “叭叭”深吸兩聲旱煙,良久,才敲敲煙鍋子,悶聲一句: “可以,除非這個家你不要了。要去,幾百斤谷子找親家公交,家里吃飯的口糧還差半年呢!”母親沒有再說第二句話,就這樣把青春的夢想永遠地埋在了心底。
一次,我偶然提起這件事,問我母親后不后悔,母親含著笑,淡淡地說: “我不曉得什么是后悔,如果我當(dāng)年當(dāng)干部去了,這個家就不會是現(xiàn)在這個樣子啰。”
母親奉行不與人爭的處世之道。記得我小時候,由于學(xué)習(xí)成績很好,總是受老師表揚,卻遭到了村里伙伴們的集體嫉妒。他們一起排擠我,或是在書包里放毛毛蟲,或是躲在墻角嚇我,甚至一起手拉手擋在進村的小木橋上不讓我回家。母親知道后,先是嘆一口氣,然后堅定地說: “崽,不要怕,他們不讓你走,你就等一等,反正他們也沒回家,要多讀書,多長志氣!”躺在病床上的母親說完便轉(zhuǎn)過身,偷偷地抹著眼淚。要知道,母親一生下我便病倒了,整天躺在一把竹睡椅上,奄奄一息。更要命的是,年僅十六歲的大哥也身患重病,躺在床上,有時還歇斯底里地呼喊: “媽媽!我快要死了!救我!”貧窮和病苦在無情地折磨著可憐的母親,在那些缺醫(yī)少藥、缺錢少米的日子里,是一種怎樣凄苦的情景啊!
家境即使如此,每年過年父親也總是會設(shè)法為我們兄弟姐妹每人準(zhǔn)備一掛小鞭炮,鞭炮是用很粗的草紙包裹著的,約摸一塊豆腐干大小。貪玩是孩子的天性,還沒到大年夜,我的鞭炮早就沒了。看著村里的小伙伴們點燃一種叫 “射老鼠”的沖天炮那種高興勁兒,我淚眼汪汪。母親摸著我的頭說: “別哭,放那鞭炮很危險,不小心還會射傷人,再說,別人把鞭炮放在天上,沒花錢你不是一樣也看到了嗎?我們還揀了便宜呢!”
命運之神不會永遠這樣捉弄善良的人,包括我的母親。后來,在父母親辛勤操持下,生活日漸好轉(zhuǎn)。1986年的秋天,為減輕家庭負擔(dān),我毅然選擇了報考師范。放寒假時,師范學(xué)校的老師把同學(xué)們節(jié)余的大米全部換成面條,讓同學(xué)們帶回家去。當(dāng)我把三十多斤面條挑回家,并把二十元獎學(xué)金交給母親時,母親第一次露出了難以描述的開心笑容: “好啊,吃國家糧就是好,崽爭氣了,今年過年的面條就不用再想別的辦法了!”這是一種多么善良的滿足與自豪,一種多么樸實的奢求與期待啊!
歲月在不停地流逝,憔悴了母親姣好的面容,也染白了母親鬢角的黑發(fā)。我也由一名中學(xué)教師,改行做了電視臺的記者和播音員。1995年10月,我又被安排到鄉(xiāng)鎮(zhèn)任職。母親知道了,鄭重其事地說: “我們祖祖輩輩沒有人當(dāng)過干部,你要行得正、坐得穩(wěn),千萬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,不要貪便宜,給別人戳脊梁骨!”母親的話猶如長鳴警鐘,時時警醒著我,直到今天,直到永遠。
苦盡甘來,正當(dāng)父母親可以安度晚年的時候,死神的魔掌卻無情地伸向了我善良而堅強的母親!這一天母親照例早早起床下樓,卻不幸滑倒,懸空夾在木樓梯與墻角之間。當(dāng)我攜妻帶女匆匆趕到大山深處的老屋時,母親冰冷地躺在殮床上,永遠地閉上了她的眼睛!
母親,子欲孝而親不在,我情何以堪!
母親!呼喚一聲,心就在顫抖!想起您深情的母愛,心中就洋溢著有如春日里陽光般的溫暖,想起您的堅忍,便增添了無窮的力量,激勵我走過曲折、走過彷徨。
微風(fēng)乍起,東江湖面蕩起微微波浪。天又轉(zhuǎn)涼了。我虔誠地把手中的小花拋進湖水,波浪卷起,遠去。我的思緒也隨著小花的消逝,在天水交接的地方,寄托著我對母親無盡的思念與深情的祝福。
作者:陳仕平
編輯:龍志飛